两代人的粤曲缘 | 作家写广东_南方+_南方plus

《鹊桥会》剧照。 广东粤剧院供图

《鹊桥会》剧照。 广东粤剧院供图

这么多年过去了,我还会哼几句粤曲,完全得益于父亲。

父亲是个粤剧迷。他不仅听粤剧、看粤剧,还抄粤剧。我很小的时候,农村人刚刚单干,乡下几乎没有什么娱乐,没有收录机,更没有电视,但这并不妨碍有心人找到乐子。父亲就是这样活得有声有色的人。他在农闲时哼哼山歌,唱唱粤曲,以此打发平淡无奇的时光。那个年代,山歌有手抄本,随时能唱,但粤曲没有手抄本,也鲜有这样的书,粤曲就像传说一样活在人们的口中,只有提起县粤剧团,粤曲才像活鱼一样游动起来。

那个年代,哪个大队那条村播放电影,人们会很向往,但不会觉得稀奇。如果哪个大队那条村请粤剧团来唱粤剧,那绝对是轰动性事件。人们哪怕再不得空,也搁下手头的活计,山长水远地撵过去,以求一睹花旦芳容,或者文武生风采。

我七八岁的一天,县粤剧团下乡表演,地点就在邻村。这爆炸性消息如同魔法一样把邻近几条村的人们的魂儿都给勾去了。表演是商业性的,要五块的门票,一般家庭谁舍得出这五块钱呢?但这并不影响人们看戏听曲的热情。他们从地里赶回家,早早吃过饭,潮水一样涌了过去。父亲自然不会错过,抽闲领着我出发。路上全是来自各条自然村的粤曲迷,每个人都好像在参加竞走比赛。父亲不时催促我快点,要是我小一点,他恨不得把我举在头顶上走。我一路小跑,勉强跟上。到了邻村,我看见一处空地拉起的一座方形的巨大幕布,人们里三重外三重地围个水泄不通。父亲嘟囔着:“到底还是来晚了!”他拉着我来到一棵树下,抱我往树杈上一放,自己也爬上了树。这位置果然好,我居然能看见舞台上小小的古装人儿。不久,幕布里响起《梁山伯与祝英台》的前奏,父亲摇头晃脑地跟着哼起来,节奏居然一拍不差。花旦出场后,父亲唱得更加起劲了,还不时打着手势。就在他渐入佳境时,我听到咔嚓一声,父亲从树上掉下去,幸亏他身手敏捷抱住了树干。他重新站稳,又咿咿呀呀唱起来。我听不出一点味儿,开始哈欠连天,不久就睡着了。醒来后,我发现自己挨在父亲的怀里,四周少了很多人,父亲仍在哼唱。直至曲终人散,父亲拉着睡眼惺忪的我闯进幕布内,看一眼空空的舞台才心满意足地回家。

几年后,好日子水落石出,很多家庭都买得起收录机和黑白电视机。一向省吃俭用的父亲下狠心买了台收录机,还一口气买了十多盒磁带,除了三四盒是灌录阳江山歌的,其他全是粤剧磁带。什么《柳毅传书》《梁山伯与祝英台》《三笑姻缘》《帝女花》,以及粤曲名家红线女、马师曾各种粤曲经典。农闲在家,父亲会一边播放粤剧磁带,一边拿刀削一根长竹子。他在嘤嘤有韵的粤曲声中把一个个粪箕、鸡笼或者背篓编织得精美而结实,仿佛竹篾在粤曲悠扬的旋律熏陶下也有了艺术的自觉。下雨天不用下地,父亲会找来日历纸,或者废弃的牛皮纸,一张张裁开,钉成一个本子,然后用蝇头小楷把粤曲的歌词抄下来。没有电的日子,父亲会拿出粤曲手抄本,打着手势哼唱着,虽然没人附和与喝彩,却也自得其乐。

通常父亲唱曲时,我和弟妹们不是在屋里摘花生,就是在门口晒谷子,或是在厨房煮饭,耳朵却不能避免地受到粤曲的“侵扰”,起初我和弟妹们嗤之以鼻,觉得咿咿呀呀的真是土得掉渣。尤其是那些反反复复的旋律,唱出不同的歌词,着实有一种让人耳朵长茧的感觉。然而,被粤曲“侵扰”惯了,粤曲就像我原先不喜欢的朋友,因为频频地接触,也就慢慢接受了。一些粤剧名曲我居然也耳熟能详,尤其是《卖荔枝》《禅院钟声》《三笑姻缘》《帝女花之香夭》,我和弟妹们几乎全部能完完整整地背唱下来。

我至今还记得,《三笑姻缘》是典型的才子佳人式粤剧,讲述明代大才子唐伯虎与华府丫鬟秋香在寺庙相遇,秋香三笑留情,唐伯虎为追求秋香甘愿卖身华府当私塾先生,历经艰难曲折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。无疑,剧情迎合了广大喜欢大团圆结局的戏迷们,亦庄亦谐的唱词、曲折离奇的故事,确确实实给底层普罗大众带来了欢笑。《帝女花》是一出悲剧,讲述明灭亡后,长平公主与周世显连理树下交拜,然后双双饮砒霜自杀殉国的故事。该剧用词优美,乐曲配合完美,自始至终都流露出一种悲剧的情调,尤其是最后一幕《香夭》,更是词悲曲伤,听起来更加典雅动人。

我毕业工作后,同事们约去唱K。一位老前辈点了粤曲《帝女花之香夭》,在场二十多号人居然没有一个人会唱。就在她失望之时,我这个丑小鸭及时上场救急,让这位老前辈得以尽兴。事后她感叹说:“真想不到你年纪轻轻会唱粤曲,真难得。你爸爸一定是个粤曲迷!”

“让您猜中了。”我笑了。

父亲如今已经是耄耋之年,但他的粤曲情有增无减。一坐下来,他就会刷短视频,而大数据会毫不吝啬地向他推送更多的粤剧片段或者粤曲唱段,他会照单全收,沉浸在粤曲的世界里,沉浸在那个回不去的年代。    

【作者】洪永争

【图片】广东粤剧院

【来源】南方农村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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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 陈会玲